大街上围了一堆人,正在看街头杂耍。犟牛要奔过去看,朱山拉不住,只好随他一起去。这杂耍与京城也大不一样。是渝水边居住的一个民族,名叫濮。濮人天性劲勇,喜欢唱歌,尤其会跳“巴渝舞”,只见他们用有色头帕缠头,头上插了一圈树叶,腰围兽皮,穿短裤,赤脚。女的佩戴耳环,男女各半围成圈,拍着手,舞之蹈之。巴渝舞后,是摔跤表演,两个汉子手相博,头相顶,相持了好一阵子,一人终于获胜,大家鼓掌,有的抛钱。
犟牛觉得好玩,以为自己有蛮力,便向前吼道:“让我和你玩玩!”
他不等对方同意,就去抓住对方双臂,濮人本身就呈能好斗,便和他抓扯起来,其余濮人“唷哟,唷哟……”地呐喊助威,围观的好闲者也跟着叫起来。朱山怕出事,向前劝说,哪里劝说得了,被一濮人掀开,差点倒地,犟牛见同伙被欺侮,,转身给那掀朱山的濮人一拳,那濮人猝不及防,鼻子被打得鲜血直流,众濮人见状,气愤已极,蜂涌而上,拳头如飞蝗般向犟牛打去。朱山见情况不妙,大呼:“来人呀,要出人命呀!”
这时,唐蒙与欧阳杞从蜀郡太守处出来,见这边大街上有人打架,呼救的又是京城人口音,便跑了过来,见被打者穿着脚夫衣服,叫声“不好”便上前相劝,可是濮人正在兴头上,哪里停得了手脚,,如果一对一,也许犟牛还会占上风,可现在,男男女女围着他,他哪里应付得了,也被打得鼻青脸肿,抱头鼠窜。唐蒙拖住犟牛,欧阳杞也上前护着他,犟牛弯着腰,不让别人看清他的脸。朱山见当官的来了,抱着头,悄悄溜了。唐蒙对众濮人道:“各位弟兄、妹子,有话好说,我唐蒙给大家陪不是了。”
濮人虽不知唐蒙是谁,但见二人身穿将军服装,知道是朝廷命官,这才住了手。唐蒙道:“不知我的下属为何得罪了各位?”
濮人七嘴八舌将犟牛如何自己窜进来討打,破坏了他们表演,影响了他们做生意讲了出来。唐蒙叫欧阳杞拿出一串钱赔礼,这才了断。出了人群,唐蒙与欧阳杞才看清是犟牛,不觉大惊:“怎么是你?”
犟牛哭丧着脸,无言以对,忐忑不安,不知回到营地,会受到何种惩罚。
回到城外营地,唐蒙也没有责罚犟牛,还叫来一位医官给他治伤。趁人少时,犟牛问朱山:“你为啥丢下我就跑了?”
朱山道:“我怎能丢下你?我都被打惨了,现在腰杆都还在痛,我只比你先回来一步。”犟牛信以为真。
九鼎山旁有条南流的河,叫沱水,二百只大船早已在水边等候,郡守亲自带着大小官员前来送行。三通鼓后,唐蒙下令开船。每艘船上有五十人,其中有二十一名蜀人轮番驾船,有两名伙夫煮饭,其余的都闲着无事,有的观景,有的走六子棋,有的睡大觉。
唐蒙站在船头巡视前方。只见江水开始转浑黄,两边是平原大坝,不少支流流入沱水,前方是隐约的群山,江水流入山中就不见了。
船队进入狭小的河谷地带,开始有漩涡了,船夫吆吼起来:“联手儿——幺幺、幺咦泊咯——嗨嗨!”一人领呼,众人齐唱,二百条大船此呼彼应,整条江上都是“幺咦泊咯——嗨嗨!”号子声飞越两岸,穿越丘陵,响彻大地,传入天空,给人以震撼,给人以力量。唐蒙在番阳虽然也看见过大小船只,但没有听见过如此嘹亮如此气慨的巴蜀江上号子,出使南越的船队也没有这样壮观。
当晚,船队停宿牛鞞县(今简阳)。唐蒙上得岸来,只见街上到处都是刀鞘,光滑而耐用,全是水牛皮的,唐蒙问了价格,并不贵,准备掏钱买几个。突然鳴锣开道,看热闹的人都回避,原来是县令听说朝廷命官到了,来不及吃晚饭就慌忙迎接。
“唐大人到来,下官未能远迎,恕罪。”忙施大礼。
“我又没派人通报你,何罪之有?”
“僻县简陋,请大人衙中安息。”
唐蒙道:“我的下属都在船上过夜,我就不劳大人了。”
“江上浪急风大,大人还是上岸过夜吧。”县令再次邀请。
唐蒙大笑道:“我奉天子之命,出使夜郎,岂惧风浪?”他叫欧阳杞,“付了钱就上船。”
县令见唐蒙要买刀鞘,忙说:“大人万万不可破费,由下官支付。”
“什么你支付?还不是由县库里出,自己买心爱的东西,理该自己掏钱。你的心意我唐蒙领了,好好为官,告辞。”
县令看见中郎将如此清廉,面带愧色。
在船上,犟牛与同伙议论得眉飞色舞:
“刚才我听说这牛鞞县城里的姑娘美得出水?”
“你又没上岸,你怎么知道?”
“刚才那个钓鱼的讲的。还有刚才在这里洗衣裳那两个妹妹也不错嘛,你也看见了的嘛。”
“一会儿我们等唐将军回来,请假到城里去溜一溜。”
“唐将军怕是不会回来的了,在城里吃饭有县大老爷陪,睡觉有美娇娘陪,哪个傻瓜肯回到这船上?”犟牛说。
“是呀,唐将军,还有欧阳大人都享福去了。肖子一将军老实,被丢在船上。”
一位眼尖的忙制止大家:“不对,你们看,唐将军回来了。”
大家往岸上看,果然,唐蒙和几个随从上了船。
“大人怎么不在城里多呆一会儿?”肖子一问。
“有权在握者,应加强自我约束,不做表率,怎服人心?”唐蒙说后,肖子一无语。唐蒙拿出两个刀鞞分给欧阳杞和肖子一,二人谢后,端详刀鞞,将舊的取下,两相比较,赞不绝口。
唐蒙说:“没想到这边远之地,能制出这么漂亮的刀鞞,回来时一定要把这技艺带回京城去。牛鞞县——名不虚传。”
当晚月明星稀,唐蒙高兴,把盏自酌。一更时分,正要解衣睡觉,突闻后面船来骚动声,他走出船舱,问:“那边为何骚动?”一会儿,有兵将打着火把,拖着一个人到这边来了。唐蒙走下跳板,小校禀报:“他撬开货担,偷窃官银,弄出了声,被当场拿获。”
借着火光和月光,唐蒙认出来了,正是犟牛。
“你这家伙怎么做起贼来,前次打架,这次当贼,该当何罪?”唐蒙大怒。
“按我说,宰了这家伙!”欧阳杞愤愤地拔出刀。
“宰了他!宰了他!”众军怒吼。也有一些躲在后面看热闹,不敢吱声的。
“犟牛,你偷钱来想干什么?是想逃跑?”唐蒙问。
“我就是想找两个钱到城里去消遣,要杀要剮随你!”这犟牛还果然有点天不怕,地不怕,以为砍了脑袋只是一个疤。
欧阳杞把刀举起,唐蒙摆手拦住。他想,宰了他容易,但仁义之心就没体现,他从长安担着担子一路走来也不容易,让我再放他一马。
“我再饶恕你一次,事不过三,下次绝不宽恕,责罚军棍二十!严加看管!”
犟牛也不谢恩,也不喊痛,被打得遍体鳞伤后拖回船舱。东方既白。
第二天出发,传令官宣读中郎将修改过的命令:“所有出使夜郎人员,不得擅自离队,不得斗殴闹事,不得偷盗诈骗,不得调戏民女,违者严惩不怠!”
中午,船队到资中县,除了伙夫可以上街买菜外,其余人一律不得上岸,唐蒙自己也不上岸,县令到河边送行。
资中是沱水中段地带,沱水在浅丘地带蜿蜒穿行,两岸是青青的甘蔗林,一如北方的青纱帐,清风徐来,蔗叶轻扬,发出沙沙声;两岸时有渔船捕鱼,渔歌互答,一派祥和。
唐蒙拿出笔,在白绢上画版图,每到一个县城或县置的重要场镇,他都予以标画,说是今后要带回朝廷。
船队在一个叫狮子滩的渡口夜宿,这里只有几家简陋的房屋,住的都是渡船小老板,唐蒙上岸向他们打听离江阳还有多远,渔民告诉他,如果划快些,还有一整天的路,但下面有几个险滩,千万不要出事。特别是一个叫麻哩圪兜的地方,常常翻船。唐蒙虽然知道领航的船老大不少都对沱水水情很熟,但为了万无一失,他又雇请狮子滩所有了解这段水路的人,安插在先遣船队当航行技术指导,船老板们见官方出手大方,都愿效力。
麻哩圪兜是一个大滩口(在今富顺地界),靠右边的江中有巨大的奇石突出江面,形成了巨大的漩涡,百步之外就能见浪涌如山,就能听到声如呐喊。掌舵的站在后面搭起的木板上,远远地提醒船头划船者:“联手儿——握紧绕片!滩口到了!”
船工们进入紧张状态,由开始的背对江水转身为面对江水,船进入滩口中,如脱缰野马,船上载了那么多的人和货物,可是都压不住乱流的江水,大船开始摇晃,掌舵的用尽全身力气,整个身子都偏了45度,一会往左,一会往右,舵与船的摩擦声“咕咕”地响,一个大浪扑进船舱,又一个大浪从船棚顶上翻过,船舱里有人惊呼起来。大部分船工的衣裤都被打湿了。只见船如箭一般飞出了险滩激流,大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。唐蒙站在船沿上,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,朝服也被江水冲湿。
“我们番阳一带也多河叉湖泊,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恶浪。”唐蒙感概地说。
“沱水上就数这个滩口最凶恶,打烂的船多得很!”导航的狮子滩船老板介绍。
“还不晓得后面有没有船出事呢!”掌舵的老大说。
不到半代烟工夫,后面传来惊人消息,有一只船翻了,唐蒙大惊,命令所有船靠岸,清点船只,果然少了一条,船上载的都是安抚夜郎的丝绸和瓷器。唐蒙像打了败仗一样,远远地望着麻哩圪兜方向,差点流出泪来。肖子一向前开导:“这么多船都平安,只有一条船出事,而且只淹死了一个人,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,大人要统领上万人的队伍,不要过于悲伤。”
“哪怕出一丁点差错,我都有负朝廷,愧对黎民,这是大家的血汗钱啊!”
欧阳杞说:“幸好有昨晚找的狮子滩渡口船老板领航,不然就不只翻一只船了。”
“好了,下面的滩口没有这么凶险了!”船老大们说。
唐蒙又作了一番部署,船队继续往南进发。由于这么一折腾,船队离江阳还有七八里路就天黑了,只好靠岸停泊。
这里的江边上比较平坦,全是黑压压的如伞状的大树,一棵挨着一棵,北方来的人不知这是什么树,狮子滩的人说,这叫桂圆树,其果八月白露前后成熟,鲜美无比,只有这江阳沿河一带才生长,百里之外见不到此物。
众人大惊,没想到在沱水之尾还有这么独特的佳品,可惜来得不是时候,不能饱口福。
唐蒙对左右道:“如果我们出使顺利,回来时可能还能品尝到这里的桂圆。到时我们带回京去,也给皇上进贡一些,让大臣们也品尝品尝。”
大家欢呼。
可是,了解情况的船工说:“不行,这东西五六天以后就要变坏,不能吃了。”
大家又叹息……
这江阳是才建立不久的县城,围墙都还没有完全筑齐全。县令昨晚得到唐蒙到来的消息,天明就到沱水边迎接。
唐蒙手持汉节和肖子一一起带了十余人与县令步行进入城中,这是一座山城,城外两面环山,两面临水,城中心也有两座小山,房屋就建在山上。唐蒙走了数十座城市,还没有见到过这样有特色的县城。这里民风古朴,其打扮既有汉人风格,又有南夷装束的一些影子,中老年人都喜欢用一块几尺长的白帕缠头,说话好懂,只是吐音太重,招呼人像吵架一样。到了衙府,唐蒙详细打听了大江以南的各种情况,知道从巴符关进入夜郎的确是捷径,为此,他很钦佩司马相如对巴蜀的了解。可是到了巴符关该怎么走,江阳县令就说不清楚了。县令说:巴符关是巴蜀两郡交界地,有大涉水、大小漕河可通夜郎,但都得走很长一段陆路。至于哪条路好走,哪条路更近,县里人都是牙牙乌。唐蒙也不责怪县令,大江以南,群山峻岭,又有几多人亲自去走过呢,何况夜郎国心目中也不知汉国是怎么一回事。到了巴符关再说吧。
中午,唐蒙仍然回船上歇息。唐蒙回到船上,有几个军校反应,大家想到岸上去逛逛,唐蒙觉得这些人这段时间不是在路上就是在水上,已经烦了,同意分批上岸,每批两个时辰,违者严惩不怠。
小小江阳热闹了一整天,卖小吃的生意爆满,连醪糟开水都供不应求。这批青年汉子除了吃外,就是看,看与中原地区大相径庭的蜀南女子,就连从成都坝子里来的脚夫,也觉得蜀南女与蜀北女风味有别。但由于有“约法三章”大家只好当君子——动口不动手。个个按时返船。
第二天,船队从双江口出发,不少百姓到河边看稀奇。他们祖祖辈辈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船,这么多的人——这么多超着北方口音的据说是皇帝身边来的人。船上的人也很惊奇,出了沱水,这条江怎么这么宽,比渭水宽几倍,而且江水澎湃,江上的大船也比沱水多。在最前面的船招着旗子,指挥航行线路,中午时分,船队到了一个地方,一座山像只铁臂横拐江上,其险无比,前方水流湍急,如千军万马在鏖战,他们遇到了一个大滩口,名叫罐口,有了在沱水上的教训,船只看准水流,绕开暗礁,小心而下。过了罐口,船上人如释负重。啧鱼滩过后,江水稍缓,船工们又吼起了江上号子。
远处露出一关隘,有人高声吼道:“巴符关到了!”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