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成长》第一部 成长 刘晓民 第一部 第一章 一 天上的太阳,看上去不是很远,较小,感觉温度也不高,实际上它与地球相距一万万多公里,体积是地球的一百多万倍,仅表面温度便高达几千度。因它的温度如此之高,生命不能在它上面存在;也因它的温度如此之高,遥远的地球便能得到它的阳光。 早上六点,暖和的阳光下,宝堂老倌与志宏娘去割谷。来到草齐膝深的田埂上,老夫妻的脚都横着走,以防踩空。草上有露水,宝堂老倌的双腿都有湿气,心里有点担心湿气会加重。志宏娘道:“这草长得真快,又这么深了。”“志仁说早上的草里有钩虫呢!”宝堂老倌一边在窄田埂上小心地走,一边道。志仁是宝堂老倌的侄儿。志宏娘跟着宝堂老倌来到自己的田边,走下田,踩入泥浆里,说道:“有钩虫?只听说过有血吸虫。” 宝堂老倌这里共有三个田。左边的田昨天割完后,已用稻机打了一半,此时老两口割中间的这个田。眼前的谷倒了一大片,志宏娘的视力不好,躬着腰还看得见,直起身便模糊,说道:“谷倒了的有点看不清,我割那个田去。那个田的谷倒了不?” “那个田倒的少,只是伤了点虫。这个田让我来割。” “这倒了的是风刮倒的还是多了肥?” “是肥多了点。明年还少点肥。”宝堂老倌心里想着是因志宏打工去了,志宏施肥拿得极准,他在家里不会这样。 志宏娘正要到右边田里去,忽然右腿抽起痉来,便立着。她来的时候便觉两腿无力,腿感觉较重。昨天下午割谷时突然间就心里发闷,心跳加快,人有点眩晕,后来头也痛起来。想起自己有时突然身体发热,出汗,有时又怕冷,人也很容易疲劳,得硬撑着做事,寻思人的确是老了。 割了四个多小时,露水已完全干了,宝堂老倌想中午带担谷回去,便到左边田里去打谷。他今年五十五岁,头发花白,因腿有风湿,踩稻机有点儿吃不消,踩一会儿便换腿。 邻近田里的肖国海踩稻机很少换腿,稻机的嗡嗡声响个不停;禾把也换得快,给他搂禾把的二个小孩有时要起小跑才搂得赢。他的女儿刚满九岁,读四年级;儿子十二岁,读六年级。离稻机近的禾把搂完,肖国海下稻机拖桶。他用右手拇指按住右边鼻孔,左边鼻孔用力一喷,一大团黑色的鼻涕就飞了出来;接着食指又按住左边鼻孔,右边鼻孔用力一喷,又一大团黑色的鼻涕飞出来。他在前面拖桶,二个小孩在后面帮着推。他的力气大,桶里有半桶谷时也能够一个人拖着稻机快步走。 拖了稻机,肖国海去拿水瓶喝水。水瓶较大,是那种装了牛奶饮料的白塑料瓶,此时已只瓶底一点儿水了。肖国海几口喝干,要儿子肖德善去装水,自己搂把禾把上稻机踩。离田最近的是文辉家,只一里多路,肖德善走得快,不一会便到他家装了水来。 桂华割完一个田,到另一个田里去割谷,经过肖国海的田边,见肖德善抱了水瓶过来,便停住,等。桂华大声对肖国海道:“不要做得太狠,昨天下午黄家几上割谷热死了人呢!”正搂禾把的宝堂老倌道:“听说还冇拖到院里,半路上就断了气。怎就这样傻,累得受不了时不晓得歇气?”稍远处正割谷的秋老他爹直起腰来:“听说昨天李家湾村还淹死了三个小孩子呢!”正割谷的秋老也直起腰来,道:“我跑去看了,那三个小孩都不大。”秋老他爹骂道:“看个鬼!难怪昨天这个田没搞完,原来你是跑到李家湾村去了。” 桂华迎着肖德善,从他手里接过水瓶,旋开盖,仰了头,瓶口下侧抵着下嘴唇,将水往嘴里倾,喝足之后,将水瓶交给已走过来的肖国海。肖国海嘴对着瓶口,大口大口地喝。秋老父子没带水,都过来喝水。肖国海喝够,把水瓶给秋老。秋老接过,将瓶口包在嘴里,咕噜咕噜地喝,喝足后交给他爹。秋老他爹嘴对着瓶口一阵痛饮。宝堂老倌取自己的水瓶喝水,水已很少了,喝了三口,第四口只得半口,于是走过来,将秋老他爹放在地下的水瓶拿起来,旋开盖,嘴对着瓶口喝水,喝足之后,见水还有些,问志宏娘喝不喝。志宏娘直起腰来,说口里很干,过来喝水,将水喝得精光。于是肖德善又去装水。宝堂老倌将自己的水瓶也给肖德善去装。 到中午十二点多,快速旋转的稻机滚轮上的一粒谷飞入肖国海左眼。肖国海将未打完的禾把往稻机旁边一扔,脚离开稻机踏板,转过身,身体略向前倾,低了头,尽量睁开眼睛,但眼睛睁开后又立即不由自主的闭上,闭上后欲让谷粒掉出来便强行睁开,结果左眼就连续地飞快地一眨一眨。粗糙的谷壳硌着眼珠子,眼泪立时大颗大颗地迸出来,忽然他的头一阵颤动,额头上迸出汗来,谷的芒针已扎在眼珠上。他紧闭着左眼,痛得不能睁开。女儿肖贞呆望着,不知所措。肖德善仰望着他爹,道:“眼睛要睁开!眼睛要睁开!”志宏娘与秋老父子都不知道,宝堂老倌已瞧见了,知是谷粒飞入了眼里,知道谷粒入眼一般不能自行掉出来,得用小禾杆拔,走过去叫肖国海将头抬起些,自己躬腰侧身,斜仰着头,左手捏住他左眼上眼皮,拉开,略向上提起,瞧见了谷粒,便用右手小指指甲拔,连拔二下,谷粒掉在右手虎口上。原来是鼓鼓的一粒谷,芒针又长。幸亏芒针未曾断在眼里。 宝堂老倌道:“我前天割谷时头低下去低得快了点,禾尖刺着眼睛,眯了好久,好不舒服,何况是粒谷到眼睛里!”叫肖国海歇息一会。 肖国海站着歇了一会,眯着左眼继续打谷。 近处的禾把已搂完,要拖桶,桶里有了少半桶谷,宝堂老倌拖桶不动,便先把谷出出来。首先在田泥上铺了些草,把箩筐放在草上,用簸箕把谷出到箩筐里。出完谷,只多半担,还不能担,宝堂老倌一个人慢慢地拖桶,拖到禾把边,接着踩桶打。 打完邻着桶的禾把,便用簸箕把桶里的谷加到箩筐里,加满。把簸箕放回桶里,取了扁担担谷。腿刚踩稻机,觉得有点痛,又有点木,还有点儿软。谷是湿的,较重,虽里面混得有草,一担也有百一二十斤重。宝堂老倌在两箩筐间站好,躬腰把谷担起来,站稳,然后才迈步,在泥田里稳稳的一步一步慢慢地走。担到大路边板车旁,觉得很累,回到田里便捡草。瞧肖国海那个田的谷已打完,他也正在捡草。肖德善与肖贞正在将草往田埂上拖,二个小孩子都是一手抓着一件草,每次拖二件草。 肖国海的田旁边是喜堂老倌的田。喜堂老倌单身,没有子女。他未与人对工,将禾割倒后搂一把打一把,比较慢。他的年纪比宝堂老倌小五岁,刚过半百,但白头发比宝堂老倌还多些。踩了一会儿稻机,喜堂老倌气喘吁吁,黑瘦的脸上泌出汗来,便立在田里休息。他的腿䷲疼了几崩了,这兠天是忍着痛踩。到中午,喜堂老倌这里的谷打完了,回去做饭吃,欲带多半担担回去,因桶要二个人抬,又见侄儿志䫁回去,便请他先把桶抬回去。喜堂老倌拆开稻机,出净谷,搂一把草撒开,铺在田泥上,将肩桶处用草擦几下,把桶翻过来,盖在草上。桶前面重后面轻,喜堂老倌走到桶前面,欲抬重的那头。 志仁走到桶前,叫他抬后面,二人同时起身抬起。因公路上铺的卵石硌脚,上了田埂,志仁说放下桶穿鞋。桶宽田埂窄,喜堂老倌用两手扶着桶。志仁用手舀田里的水洗了脚,趿上鞋,抬桶缌因右脚未洗干净,到上公路时,脚底湿泥已蹭了一鞋,脚在鞋里面滑,便甩掉鞋,象喜堂老倌那样,脚板弓着走。 宝堂老倌老两口也回去做中饭吃。志宏娘将镰刀插到打稻机的木板缝里,便到田边沟里去洗手脚。才到沟边,忽觉心里一阵不舒服,要呕,呕了二下,却呕不出来,站了一会,心里舒服了些。低头见水沟里黑黑的一坨,蹲下才看清是只半斤左右的死鸡,便走开几步,到离死鸡远点的地方洗手脚,心里寻思如今死鸡多,且多为病死的,都是一扔了之,简便省事。宝堂老倌也去沟里洗手,上到田埂上,见田埂另一边的肖国海田里,一个手指头大的装过农药的玻璃瓶,横在泥里,露出一半来,便捡起来,放入衣袋里,要将玻璃瓶带出去扔到山里。洗了手脚,宝堂老倌将一板车谷拖回去。志宏娘弓着腰在后面帮着推。 宝堂云堂喜堂三弟兄中,云堂老倌排行老二。云堂老倌有两个儿子:志强,志仁。大儿子志强已成了家,分开另过。云堂老倌一家三口吃中饭时,一对老夫妇到家里来讨米,老妇人说打发点。志仁娘去取米,志仁搬凳子给老夫妇坐。老夫妇都道了多谢,都未坐。志仁娘给了少半碟子米。那老夫妇接着到宝堂老倌家讨米,宝堂老倌老两口也正吃中饭。宝堂老倌要老夫妇吃饭。志宏娘添了二碗饭,夹些菜,端给老夫妇。老夫妇连忙接着。志宏娘寻思他们走路累了,从桌子下拖出凳子来,要他们坐。老夫妇都说不坐。志宏娘问老夫妇去那里,老妇人说讨米回去。老夫妇一块儿挨在屋角,站着吃,也不到桌上夹菜,都是飞快地扒完一碗。志宏娘要给他们再添,老夫妇却不再吃,说一家只吃一碗,都道了多谢才出门。 宝堂老倌吃完饭,拿了罩衣出门。志宏娘道:“老倌子你歇会气。”宝堂老倌道:“我去把草捡了。”到晒场里,两手提着罩衣,用力抖甩。早些日子,肖国海他爹拿吹火筒吹火时,吹火筒里一条蜈蚣咬着肖老倌舌尖,因而宝堂老倌格外注意,此时把罩衣翻过来,再抖甩几下,又翻过来,穿上,拿了麦帽,戴上出去。 志宏娘说把死鸡扔掉。宝堂老倌记起来,回转身,捏着阶级角上的死鸡的腿,带出去扔掉。志宏娘想着去年养几十只鸡,养到快一斤左右时,却一只接一只地死去快一半,今年又是这样,觉得心痛。记得志宏以前在关鸡的地方用石灰消过毒,寻思再消一下毒看看,又想起志宏说过鸡也要避免蚊子咬,在一个地方关久了若换个地方或许会好些的话,寻思志宏在家就好了,他晓得做这些事。 志宏娘把谷晒开后,又取耙,弓腰将谷里的草从四周耙到谷中间,堆着,然后寻到筛子,坐在谷上面筛那堆混得有草的谷。筛完,口里已很干,到屋里喝足一肚子水,又带了一瓶水,关门出去割谷。 晚上直到天黑时,老两口才收工回来。蚊子一路跟着咬。但因人的走动,蚊子却难咬着。此时到家,蚊子便凶起来,老两口都是不时地被盯一口。且无论走到那里都有很多蚊子,嗡嗡声不绝于耳。 宝堂老倌扯亮灯。灯泡的瓦数小,灯光昏暗,瞧不清地上有屎,宝堂老倌踩了一脚,也不知是鸡屎还是鸭屎。接着又踩着一片湿地方,却是鸭吃的水盆先前己被鸡或鸭踩翻,地上湿了一块。志宏娘看不清地下,也就不管地下是否脏,反正每天都是临睡前洗脚,洗了手脚便上床睡觉。 做了饭吃,忙完杂事,志宏娘觉得热,拿芭蕉扇扇风。家里有台台风扇,去年购的,但志宏娘还是扇扇,这样能省电费。宝堂老倌拿把芭蕉扇,已躲到床上去了。在床上,隔着蚊帐,蚊子只能哼哼。 此时已是十一点了,志宏娘扇了一会,把芭蕉扇放到床上,舀水洗了手脚,上了床,因此时人非常倦,也就不再扇风,忍着热睡。双抢期间,腰弓得很痛时,人是不能直接躺着睡的,否则痛得厉害。宝堂老倌侧身躺下,然后慢慢翻身,缓缓将腰放平,再伸直腿,觉得很疲倦。志宏娘不能躺着睡,躺着腰疼得厉害,侧着身睡;听得狗在外面吠,寻思现在都忙,应没有贼,疼痛着睡着。 又听见鸡鸣,志宏娘寻思刚睡鸡怎么就叫?又听见几声鸟叫,睁开眼睛,天已微亮了,此时已五点多,便起床。身上仍是全身疼痛,但比昨晚临睡时又舒服得多了。耳朵里是几万只蚊子的嗡嗡声。早上比较安静,因而蚊子的嗡嗡声就显得格外大。鸭子也在嘎嘎嘎地叫。 早饭后宝堂老倌出猪屎坑。志宏娘提一桶猪屎不起,宝堂老倌与侄儿志仁对工,请他提。 出猪屎坑要到猪栏下面去,宝堂老倌从猪栏旁边的出粪口下坑,佝偻着身子,站在猪屎坑里,用手将猪屎渣往桶里搂。桶是半大的木桶,满了,便递向坑外。站在出粪口边的志仁就躬腰接着,倾在坑外粪堆上。一只猪起来,要拉屎尿。猪栏下宝堂老倌让到出粪口处,便站直身子。四周是严严实实的热浪,裹得人心里发闷,宝堂老倌觉得昏昏的,将腰胸挺起些,又昂起头,望着晒场边上的树、树叶。树叶儿纹丝不动,知了却疯狂的叫起来,宝堂老倌觉得有点儿烦。毒日头从云层里钻出,似火的光柱子从枝叶的间隙里猛窜出来,有几支便灼在宝堂老倌身上。宝堂老倌身上的黑褂儿已拧得水出,他抬袖拭着脸上、脑门上泌出的细汗珠儿。猪在它撒过尿的地方躺下,却并不感到凉爽,嘴里不满地哼哼着。宝堂老倌复躬了腰,钻入栏下。 吸血鬼们闻着极具诱惑的人汗味,嗡嗡叫着,十分勇敢地展开新一轮的攻击。宝堂老倌手上沾糊着粪便、孑孓,还有爬来爬去的蛆虫,不能用手拍打,便耸肩晃背,躲避着它们的纠缠。一只吸血鬼已渴得发昏,什么都不顾地冲过来,落在肩膀上,便吸血,腹部迅速鼓涨,接着便泛红,最后屁 眼里溢出血来。宝堂老倌觉得肩上痒痒,扭头瞧见一个红点正浮离肩上,头一偏,轻而易举地将它狠狠碾死。 志仁瞧见,心里就呆想,它完全可在吸饱血后,身子又灵便时逃走的,为何要将红红的,显眼的血吃得溢出来呢?全然不顾肚大身笨。问宝堂老倌道:“你说这世上什么最大呢。”“什么最大?”宝堂老倌一愣,继而一笑:“当然是鲸鱼。” “......” “那么是星星?听说有的星星比地球还大。” “不是。”“那是什么呢?” “人心!” “人心?” “人心最大。‘人心不足蛇吞象’呢!星星那有地球上有些星的心大。还有些做官的。” 正晒谷的志宏娘道:“尽说笑,也不嫌里面臭。”宝堂老倌说如今大粪分开了,不臭了。志仁记起来,以前猪栏左侧连着茅厕,人粪便也流入猪屎坑里,宝堂老倌担干粪水后,也是这样一把一把地将大粪往桶里装。 二 与宝堂老倌出完猪屎坑,志仁觉得有点儿累,到家便拿出本书来看。志仁天生爱看书,若有钱,则用来购书,只是钱少,购的书也少。邻里间就何嘴巴与李老师有些书,志仁借他们的书看,把他们的书全看完后,便租书看。志仁看别人的书,是边看边记录提纲,依照提纲记住书的内容。在有农活做时,云堂老倌是反对志仁抽空看书的。云堂老倌早上到秧田里剔除稗子去了。志仁歇息了一会,估计父亲快回来了,合上书本,将书藏好,拿粪桶将猪栏边堆着的猪屎担往田里。 猪屎是昨日下午出出来的,今日有牛工犁田,要将猪屎担到田里。志仁用粪桶装了多半担,正欲担,见肖国海用大粪桶担着满满一担猪屎从晒场前走过,便把两桶猪屎各加了二瓢,心想喜堂叔腿痛也要担,他比自己要辛苦得多。宝堂老倌担着一担猪屎过来,从晒场前走过。他用的是大粪桶,那粪桶比他身体还大。志仁个子小,力气也小,但怕别人心里笑,便又加几瓢,把二个粪桶加满。 把粪担到肩上,觉得重了点,但自忖可以担到田边。担到半路,呼哧呼哧喘起粗气来,来往有人,志仁不想歇息,便梗着脖,硬撑着一步一步地走。此时只觉得粪桶越来越重,肩上担的,倒不似猪屎,而是两块沉甸甸的铁。又走了一段路,抬头瞧见田已快犁完。得赶着把猪屎撒下去,以便接着耙田时,将猪屎耙匀。可不能耽误了犁田的广伯,他今天应了三家呢!临近田边,志仁已担不起了,真想歇一歇,肩也实在痛得厉害。这几天担谷、土杂肥、化肥,不知担了多少担,双肩已有点儿肿。但这田埂窄窄的,两边又是水田,于歇一歇,却不便。想着幸亏不是雨天,否则还得绷紧神经,以防滑倒。停住,站稳,将扁担从右肩转至左肩,一咬牙,昂头一鼓作气捱到田边。 到了田边,还不能泄气。若是在平地,可以连整个人一齐放下,但现在是在田埂上,得看准了慢慢地放下。放下后还不能松开扁担,要确认粪桶不倒,才可将扁担从肩膀上移开,否则得担起粪桶重新放。 志仁放下粪桶,就势坐在田埂上。此时脑子里嗡嗡地响,眼前冒着金星,耳里塞了棉花似的堵着,心里胀闷,肩上仍痛,身子疲软得坐在田埂上不想起来。口里有痰,便吐,却是浓的,吐不净,吐了二下,仍粘些在口里。 心想,自己尚且如此,那些老的、弱的、带病的,又怎样呢?望眼前,望见了背压成弓状的文辉妻子。她正担担湿谷,低着头,从田泥中一步步走向田埂。她男人做鞭炮时被炸掉右小腿,因而是她男人在家里做家务。志仁想,自己担一担,她得担二担;一亩田,若插二季,算担担数,只算担含有秕谷与草的湿谷及肥料,便有三十几担,若是她担,便要做六七十担担;她家三四亩田、几亩土,如果把担秧担干谷担其它的都加在一起,她一年究竟要担多少担呢?她每担虽只自己担的的一半重,却并不因只一半重而轻一点点。 四周有几户人家在打谷。看近处的一台稻机,稻机周围笼着一层灰。志仁打了谷后,晚上洗澡时,总要洗一洗鼻孔。洗鼻孔不象漱口那样痛痛快快。志仁洗鼻孔是用手舀洗脸水捂入鼻孔里,有时略吸一吸,但要吸得很轻,不能将水吸到鼻咽部去,否则很不好受;水在鼻孔里浸一下后,便撸,撸出来的是黑鼻涕;又舀水浸一下鼻孔,再撸,这样撸几次,撸出来的水里仍有黑东西。在干田里打谷,灰尘是很多的,在水田打谷灰尘也不少;工人在有灰尘的地方上班,都戴着口罩,但志仁从没看见过有农民戴着口罩打谷的。而且志仁以为,绝大多数的农民,也不会象自己那样清洗鼻孔。 邻近田里的昆八老倌,不买肥料,用的全是农家肥。农家肥的肥效不及化肥,因而用农家肥担的担数要比化肥多。他旁边田里挖田角的何嘴巴见他跛着脚担了一担又一担,笑着说都象你造肥料的会饿死。志仁前面田里的宝堂老倌笑着道:“他只顾他自己!”边说边从粪桶里抓起一把猪屎,用力撒向田里,撒的匀匀的。 志仁不想用手撒猪屎,用粪瓢撒,一大瓢粪撒出去,连自己都觉得未撒匀,寻思着待会儿牛工耙田时,会将粪耙匀些,看周围撒粪的几个,却都是用手。“用粪瓢要兑些水,撒的匀些。”左边稍远处,在土里割牛草的兆勋道。他的田也是用牛犁,牛白天没多少时间找草吃,要割些草给犁田的牛晚上吃。田里的水不多,志仁舀了几下,每次只舀得半瓢,觉得费力,便想着挖个小坑盛水,一下便能舀一满瓢。何嘴巴瞧见,说道:“挖个坑,舀得多些。”志仁见周围用手撒粪的,撒得都非常自然,不由得脸上有些热,偷眼瞟何嘴巴,他似乎正憋着笑。把手伸进粪桶,抓起一大把粪,想着粪便从猪肛门里出来,现在却抓在手里,从小极爱干净的志仁,心里说不出的难受。从粪里钻出的三条蛆虫,摇头晃脑,争先恐后地爬上手背,志仁觉得一阵恶心,将粪狠狠抛撒出去...... 昆八老倌此时撒的是鸡屎,撒着,从粪里捏起一条红头大白虫子来,自语说鸡屎里怎生出这种白虫。宝堂老倌说鸡屎怎不把它用到土里,见昆八老倌右脚缠着布,便问他脚怎么了。昆八老倌脸上立显愤愤之色:“也不知那个傻日的把装了药的小玻璃瓶扔到田里!”又道:“造时怎不用塑料瓶或是塑料袋装药呢?” “玻璃瓶多半是下大雨时由沟里流进来的。好了么?” “前天割的,灌了浓了。田里土里都急,冇得办法。” “天热越包不得。我那媳妇早二天割谷割了手,就没包,只管下水,二天伤口就好了。” “就怕细菌?” “怕细菌!你以为包着就没——哎哟!”宝堂老倌猛地将右腿抽起来,接着退开一步,将右脚尖踮在泥里,放了粪桶,用手洗去小腿上的泥污,立时现出绿豆大的一个红点来。取了近处挖田角的锄头,弓了腰,在抽腿处仔细翻着。“泥夹子也恼火,咬着,硬痛到你心里。——翻怎翻得到?” “在这里!”宝堂老倌用锄头勾起一条小指大的虫子,走向田埂。瞧着虫,又道:“它的是夹子,咬着又怎么只一个红点?” “有夹子的是水蜈蚣,它夹着二个红点。咬你的还在田里,是脑壳里一根针,缩进伸出的那家伙。”宝堂老倌将虫子放到田埂上,狠狠二锄,锄成三截,嘴里道:“看是你狠还是我狠!” “这些东西比蚂蟥还可恶。” “如今田里的蚂蟥,甚至牛大大,都不太咬人,都被氮氨弄昏了头。就只这些家伙恼火,氮氨都弄不死!” 昆八老倌瞥见宝堂老倌花白的头发,不由道:“象你,儿子也成了家,——任务也完成了,可以亨清福了,为何不亨清福呢?还要自己做?——快六十了吧!” “亨清福,还缺样东西!” “心不要太大。——真打算到那边亨清福去?” “积谷防饥呢!不弄二块钱存着,将来急用,那里挪去。再说分了家,毕竟有点......如今身子骨头还硬朗,自挣自吃,图个安心,到动不了,再吃他们的现成的。” “也是。”昆八老倌点点头。想想又道:“如今国家按保护价敞开收购农民的余粮,我总觉得不妥。若粮食过多,粮价自然会低,国家要保护,自然会亏本。”何嘴巴笑道:“你不晓得现在当官的好多铁脑壳,里面装的尽是沙子。若粮食不多,粮价自然不会低,粮价不抵,比其它作物划算,我们不要国家保护粮价,也会积极种粮。”志仁寻思:“违背实际情况或经济发展规律的政策,其结局是政策失效或导致下面弄虚作假。”何嘴巴道:“依我看,在粮食略余的情况下,应发展经济作物。国家的政策是要我们多种粮,而种粮,便是晚谷,也的确没利润。只有卖了‘经济作物’,经济才能活。十几年来,粮价从未高过。粮价低,吃亏的是我们。”又道:“总之还是要有钱,做工的要不受钱逼,才有自由。” 宝堂老倌笑道:“要不吃,就有自由。拼死拼活,都填了嘴巴。算来一年要吃掉好多!象我,一天斤半米,块把钱,一天的菜,包括油盐,又差不多要二块——一年就要超出一千。”稍远处插田的小贵直起腰来:“你一餐能吃半斤,我在学校里,有时四两都吃不完。” “吃半斤!搞食堂时,你晓得你爷爷一餐能吃多少斤红薯?” “听说过,打赌吃,一餐吃了差不多十斤红薯。——怎能吃那么多?” “怎能吃那么多!——吃红薯时,还吃了半碗菜呢!”何嘴巴:“那时怎就饿到那地步!”宝堂老倌道:“我那时想,到什么时候,桌上能摆上几碗饭,让我饱吃一顿。想不到如今吃饭,还要菜才吃得下。” 小贵爸担担秧过来,见小贵插得太少,一边将秧放到田边沟里,一边念叨:“早上起得迟,现在不快点插二蔸,到晚上又有蚊子、‘王舍命’,一天插得几蔸!”下了田,解散一把秧,鸡啄米似的插得飞快。 “也是个鬼?”宝堂老倌沉思着:“这么多红薯,煮熟了,那么大一盆,亲眼看到装到肚里!我那时也不知能装多少?” 昆八老倌:“莫说红薯,好几年冇吃过了。”何嘴巴:“你没种?” “再不种了!”“也是,红薯种的吃亏。要下雨,却偏要外出,趁下雨前割秧、栽。往往是雨里披雨衣栽。未赶上雨的,便得担水泼——那就费力得多!挖、担、板车拖、车,又尽是力气活,累死人。去红薯须根,黑浆粘在手上,洗都洗不掉。我是到那时,手上就有‘砖口’,沾水就痛。” “倒不是这原因。有一年,我与我哥一起种得几千斤,九分时舍不得卖,最终八分钱一斤卖了,那回我拿到那点钱,下决心再不种红薯了。” “八分钱一斤?”何嘴巴想了一想,记起来,道:“那年你还卖了几百块!那年我也不少,薯价低,便晒干卖,有二场却遇雨,淋在泥里,糟蹋了。晒干的也卖不起价。”又道:“想来种红薯也麻烦——秧种薯,防老鼠,挖土拖厢,锄坑,栽后又要施肥,平坑,杀虫,除草......好多工!”宝堂老倌道:“比起来,这种红薯比种其它作物,又容易得多。” 何嘴巴:“听说云泰拖出去卖的价格还差不多?”昆八老倌:“也不!那年我也想拖出卖,一算,除掉开销,同家里卖也差不多。再说上门生意不好做,我卖过白菜,晓得那味。”志仁听他说起卖白菜,立时记起自己有次在书店里购书时,曾见一个老农拖了一板车白菜卖的情景。那老农将白菜拖至书店面前,停车歇息时,到对面服装店里,问店主买不买新鲜白菜,只要一角五一斤。店主说不要。老农又问一角二要不要。店主显得有些不耐烦,说自己有。老农向板车走了一步,大概怕白菜烂掉,又回身,问一角要不要。谁知店主满脸怒容,大声道:“不买!送与我也不要!”老农掉头便走。店主把脸朝向隔壁鞋店。坐在阶级上,正瞧着店主的鞋店老板忙低头看书。店主猛地醒悟,知道错了,息了怒容,缓了语气,小声念叨:“家里拿来的都吃不完——还买。”老农弓了腰,拉动板车,把头略别向志仁这一边,似是欲不让衣店鞋店老板看到他的脸。然而志仁却分明看见,那老农眼里噙着泪。当时志仁幼稚地想:“为什么要种那么多卖出的钱不抵成本的白菜呢!” 公路上,一辆汽车徐徐开来,到文辉家晒场前停下。车上下来一个穿皮鞋的,一个穿凉鞋的。穿凉鞋的离了公路,往村里去,一边大声喊着收瓜。车一停,车上便热,司机坐不住,下车径往文辉家里去。文辉家晒场前,过公路便是刘老倌瓜地。皮鞋先生信步走近瓜地,看瓜。他左手提瓶凉水,右手下车前已拿了顶麦帽在手里,这时便把麦帽戴上。 此时已一点多,许多干农活的已出来,就有附近地里干农活的,问瓜价。皮鞋先生说二角。有几个田土里干活的,便去摘瓜。宝堂老倌听得二角,对昆八老倌道:“去年顶大的,都只一角二到一角五。二角,卖得了。”撒完那担粪,就洗手,去摘瓜。 皮鞋先生在灼人的地皮上站得片刻,便觉烦躁不安,便就无心赏瓜,就把凉水瓶盖拧开,往嘴里倾凉水,灌了一口,含在嘴里,并不咽下。扭头瞧见文辉屋左有一棵大树,三步并作二步赶到树下,把帽摘下当扇扇。 有已摘放在家里的,便率先或担或拖运了来。司机见凉鞋先生未回,就到车上取了秤,与皮鞋先生剔瓜、称瓜。西瓜低于八斤的不收,摘放在家里,干了柄的也不收。因卖西瓜的多,到后来,瓜柄未干,但不新鲜的也不要。 桂华二口子把存放在家里的西瓜拖了一板车,拖到汽车边问知柄不新鲜的不要。桂华妻责备桂华道:“要你问一下了再拖,你不听,现在你给我一个人拖回去!”桂华只得又拖回去。桂华妻又道:“上次来了收瓜的,寻你的鬼影子都寻不到,那时摘了卖不强得多!你就只晓得打牌。要把你那二个手爪子都剁掉,不剁掉你还会打!”又道:“从今天起你莫吃饭了,一餐吃一只西瓜,一天吃三只,看你还只记得打牌不!”桂华一声不吭。 肖老倌卖了六百八十斤,接过皮鞋先生的二张百元币,便找钱。旁边何嘴巴想起一事,走过来道:“你也六箩!”肖老倌立时记起,何嘴巴在家里预先称过的三担是七百九十斤,当时何嘴巴笑着说五斤免了费,自己就想一箩少几两是正常的,也想着自己六箩会称去几斤,可这现摘现卖的,怎就相差一百多斤呢?自己与那穿凉鞋的称时,可是睁眼仔细瞧着的!然而称过的瓜都已合在一堆。又想着每箩有多有少,疑疑惑惑的掏钱找。 皮鞋先生接过肖老倌递过来的一张又皱又旧的伍拾块,瞧见他手里还有张伍拾的,就把钱递过去,道:“假的,假的,换一张,换一张。”肖老倌对辨别真假币不内行,只想把旧币找出去,便请何嘴巴瞧。何嘴巴接过钱,两手扯平,对着太阳,凑在眼前,仔细瞧着道:“是真的!是真的!里面还有血丝呢!”把钱递与皮鞋先生:“不信,你再仔细照照。”皮鞋先生一愣,并不再照。 夏天中午呆在家里,趿着凉鞋穿着宽大的短裤,赤膊或穿着短袖衫,坐在风扇前面,这时若从冰箱的冷藏室里取出只瓜来剖吃,那凉快的瓜搬在手里,会有沉甸甸的感觉。此时宝堂老倌在炎炎烈日下穿着长衣长裤赤着脚摘卖西瓜,并没有风,那瓜也暖和,沉甸甸的不是一只十只,几十只摘搬到土边,手就有点儿软,湿透的衣服沾在背上,有点儿不舒服,这些都还尚可,主要是热得有点儿受不住。不过这还算不得辛苦,接下来要奋力将瓜挑到大路上的板车边,就比较辛苦了。 宝堂老倌喜滋滋地挑了三担,合成四箩装在板车上,弓腰昂头,手曳腿撑的拖了去卖。从某方面说,弓腰比直立做事要辛苦,此时长裤也快汗透。路上,歇坐在横搭着两箩瓜的扁担上的昆八老倌,瞧着宝堂老倌那凸起的弧形脊梁,含笑道:“悠着点,天这么热,不想吃你的眼屎肉(指吃办丧事的酒宴)。”宝堂老倌将板车拖至昆八老倌身边,停下,抹了把汗,喘着气道:“想吃我的眼屎肉,还没到时候,得耐心的等。”望一眼四箩瓜,又道:“用板车比肩担强好多。”躬了腰,握紧板车把,奋力快步拖向面前长长的缓坡。 志仁娘扯了秧,云堂老倌担秧到田边,又去找抽水的肖国海去另一个田里抽水。田耙完,志仁便插田。见众人担瓜拖瓜卖,一边插一边心里寻思:“这瓜也难种。肥的份量、真假,种子的优劣,土质,各种病害,雨的多少、时期,虫,蚁,贼,等等众多环节,一环不可差错。” 此时是下午二点多,太阳虽已被云层遮住,但天仍然非常热。志仁现在插的田距家里远,往返费时,云堂老倌担秧来时已为志仁带了茶饭来。志仁此时虽已有点饿,但还不想吃,揭开盖看一眼菜,又将盖盖好,取了水瓶,痛痛快快地喝了一肚子凉茶,继续插田。再次觉饿的时候,便到田边沟里洗了手,两手在身上揩干。去端饭碗,见指甲上有泥,又在身上擦二下,还有点儿,也就作罢。此时见饭碗菜碗四周的浅草里有不少虫:四五厘米长,棕黄色,多脚。一条爬上饭碗边,志仁用指弹开,赶忙端起饭菜,走到另一条无草的已锄得光光的田埂上,放下碗,迫不及待地揭开盖,饭、菜里均未爬进虫子,放了心。此时才觉右小腿痒痒,认为是蚂蟥附着,疲惫地坐到田埂上,去看,却是粘截草。仍不怎么想吃饭,便用筷子挡着菜,把菜汤滤到饭里,略拌拌,扒饭。吃了半碗,猛见碗底一条死虫,因筷子的扒动,已成二截,虫体内物与饭搅在一起,志仁只觉头皮一紧,口里、喉咙里的饭菜猛喷出来。头有些昏,胃里翻腾,喉部似在痉挛,才吃进去的饭菜,一口接一口地呕出来......有了以前在野外端着碗吃饭与这一次的经历,从此,志仁就珍惜每一次将饭碗端上桌的感觉。 望着呕在田埂上的东西,心里觉得不舒服,寻思着把它弄到田里去。忽听得公路上昆八老倌道:“宝堂老倌死了呢!”志仁一惊,怀疑自己听错了,宝堂伯好好的怎就会死?累的?病发?昆八老倌面前的何嘴巴一边放下担着的一担秧,一边问:“死了!怎么死的?”在田里插田的小贵爸、俊海、二宝,都跟着问昆八老倌。志仁抬头,见公路上哥哥志强正往肖老倌的屋那边跑,顾不得问昆八老倌,拔腿就跑过去,边跑边想:“面朝黄土背朝天,弯腰弓背几十年的宝堂伯,就这样死了!” 跑到肖老倌家屋前,见他家屋旁大树下,聚着一堆人。 听得肖老倌道:“不要挡着风。”志强道:“不要围着。”聚着的便散开。志仁跑过去,见宝堂老倌躺在地下,却睁着眼,还眨,并未曾死。肖老倌老伴蹲在他身边,用芭蕉扇不停地扇。宝堂老倌衣扣已解开,肖老倌正用湿毛巾给他抹额头、腋窝...... “看着看着,竟就栽下去了!” “幸好是在平地上,没出事故。” “怎么了?”跑来的喜堂老倌问。“醒转过来了,没事了!”志强道。 志宏妻为宝堂老倌担回粪桶。志仁歇下手里的活,替宝堂伯去卖瓜,到土边,见父亲已在为宝堂老倌摘瓜卖。肖国海为云堂老倌抽足了水,停了柴油机,急着去犁田,来喊云堂老倌抬机子,志仁于是与他去抬。柴油机只八九十斤重,二人抬着觉得轻,但因天太热,将柴油机抬到肖国海的铁牛边,二人都已浑身汗透。二人把柴油机抬在铁牛上安好,接着又把泵抬回肖国海家里。 三 志宏娘听得宝堂老倌出了事,跌跌撞撞赶到肖老倌屋前。此时宝堂老倌已站起来了。志宏娘便与肖老倌搀扶宝堂老倌回屋。 “老哥这么大年纪,尽量少吃些苦,何必种这么多田土!” “虽说崽已成家立业,但他也不富裕。”宝堂老倌停步:“趁现在能动,帮一把得一把。”把眼望肖老倌:“要说吃苦,不说咱俩小时候,......就说搞食堂那阵,吃玉米芯,吃稻草粑粑......如今,倒不怎么苦。”抬步慢慢地走,又道:“象兆八老倌,为了给崽治病,把家俱都卖了,......连吃的谷,都卖了些,谷本来就欠。——还欠着帐。......为还帐,帮人摘花生,五元一箩筐,一天二箩筐,手都摘痛。”感慨着:“那才真叫苦!”歇了一会,又笑道:“不瞒你说,我那时还真没想到能活这么多岁数呢。......那时桌上就这么点儿,爹娘少吃一口,我们就多吃一口,我爹只活了四十七岁,硬是饿死的呢。后来我想,我要活到五十岁,谁想如今都五十五了。” 到屋,肖老倌回去了。志宏娘要宝堂老倌躺在竹床上歇息,又拿来风扇,打开,对着老伴吹。瞧着老伴躺好,便打算去忙农活,想想又觉得不放心,自忖下午还是守着老伴,在家里做事好。 宝堂老倌在竹床上躺了一小时左右,身子已不疲乏了,只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,心想是身体还未恢复。又躺得片刻,瞧着亮堂堂的外面,浑身不自在起来,象丢了东西似的,就坐起来,感觉好了一点点,但心里仍空荡荡的。志宏娘见他坐起,就叫他躺下睡。宝堂老倌躺下去,立时就觉得心里不安,瞧着老伴在太阳底下翻晒谷,就又坐起来,关了风扇,起身,叫老伴去看西瓜卖得怎样了,顺便看看田耙得怎样了,明日是否有田插。老伴走后,宝堂老倌戴了麦帽,拿了耙,接着耙谷,觉得挺热,但心里不发慌了,整个儿的自然,似是找着了那种不能欠缺的感觉。耙完一遍,出了些汗,口有些渴,便喝了碗茶,感觉很疲乏,再坐到竹床上,觉得心安多了。 宝堂老倌的晒场,整个儿看上去,比邻居们的晒场要平整得多。这样平整的晒场,若走近仔细看,还是凹凸不平。晒的谷粒掉入凹坑,扫帚扫不起来,若用力扫,则连小泥块也扫起来。宝堂老倌每年在晒谷前都用牛粪涂晒场。涂牛粪后,小凹坑便能填平,大点儿的凹坑虽不能填平,但因为光滑了,扫谷时就能扫起来了。今年因为忙,晒场里还未涂牛粪。 牛粪还只捡得少半桶,涂晒场还不够,宝堂老倌拿了簸箕与猪粪耙,去捡牛粪。只个把小时,竟拾了一簸箕,宝堂老倌挺高兴。这一是因为宝堂老倌走得快,二是因为现在农民都忙,拾牛粪的少。宝堂老倌将一簸箕牛粪背回家,倒在装牛粪的桶里,牛粪便有了多半桶,涂晒场已差不多了。 又干了些零活,晒场里已没了太阳,宝堂老倌便收谷。这时志宏娘回来了,也帮着收。 晚饭后,宝堂老倌因为脚痒,坐到竹床上,两手分挠着两脚肿胀的脚趾。右脚两小趾间忽地觉痛,低了头,分开脚趾,灯光下瞧见趾间已糜烂了。正抹清凉油的老伴见着,把盒子递过来。宝堂老倌用食指勾了些,轻轻沾些趾间,又将挨着膝窝、肘窝的红肿处也抹些。 本组黄组长从屋旁小路上走来,说明早电排抽水,问宝堂老倌去不去看管段渠道,记半个杂工。志宏娘担心宝堂老倌身体未复原,说不去。 宝堂老倌听得个水子,记起五斗丘几分田缺水。电排抽的水,放不进那田,得用柴油机抽。又想着柴油机白天难得有空,而此时又凉快,便赤脚下了竹床,说去五斗丘抽水。志宏娘说我去。宝堂老倌道:“你抬柴油机不起。”“你身子冇复元。” “没事。注意点,死不了。” “要穿靴子,有蛇!”“那那么多蛇,都绝种了。”“成老倌摘花生,不是被蛇咬死了?”宝堂老倌已去得远了。 到本组肖国海家,见他坐在椅子上打盹,便喊醒,说去抽水。 肖国海犁田才回,刚坐到椅子上,不知怎么就睡着了。此时赤着脚,身上沾着许多泥;脖子上一只蚊子,已吃了他一肚子的血。听得叫抽水,肖国海腿上抓二下,脖子上抓二下,伸个懒腰,缓缓站起。 二人抬了柴油机,接着又抬泵。宝堂老倌带着工具箱,肖国海拿了皮带。到塘边,就着塘边俊海家光亮,二人在塘角安好柴油机,将泵放好。 因进水沟沟里水浅,宝堂老倌便从水泵边的码头上下塘,去深沟。“小心蚌壳壳割着脚!” “不会,我轻点踩。”淤泥里,宝堂老倌小心地一步一步的走。 “饭也难得吃。”肖国海努力睁着眼,似是自语。“现在还是好的。象你,又不亏帐,一日三餐,日子过得去,其实很不错了。”又笑道:“如今你们嫌菜少,望着饭还吃不进,都是上餐吃得太饱。” 到泵下端,看见紧挨着泵,黑黑的一坨,因为光线暗,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,估计是死鸡,便先把周围的枯枝败叶掠开。“小心刺!”“我这手扎不进!”用脚去扫那黑黑的一坨,却不是死鸡,是死鼠,已糜烂。脚一扫,与泥混在一起,隐隐现出白白的来,已没了蛆虫。便用手掠开,滑不溜鳅的,粘些在手上,宝堂老倌取旁边的泥擦了,就搂沟。 肖国海摇发柴油机,回去做事去了。宝堂老倌回到家里,拿了手电,取了锄头,来照看水。 抽足水,与肖国海抬回柴油机与泵,回到家已是十二点多。志宏娘已睡了。锅里预备着宝堂老倌洗澡用的热水。宝堂老倌此时很疲倦,很想睡,就未洗澡,舀了少半桶水,浸湿毛巾,又把毛巾拧干,抹几下身上,匆匆洗了脚,便上床睡。 次日一早,宝堂老倌将那多半桶牛屎提到晒场里,又取来另一只粪桶,用粪瓢舀几瓢牛粪到空桶里,又担一担水来,将那几瓢牛粪兑稀,再一瓢一瓢匀匀洒在晒场里。洒完,又舀几瓢牛粪和水搅稀洒到晒场里。 晒场要到中午才能干才能晒谷。宝堂老倌洒完牛粪,吃了早饭,便与老伴去扯秧插田。 第二章 一 志宏妻的谷已割 |